每天早晨,工人从牛仔洗水厂的污水池里捞出用来打磨牛仔裤的石头。洗水和漂染不单影响附近环境和居民生活,
也影响从事这些工作的工人的健康。很多工人的十个指头因为布料而染成蓝色,长久以来已经习惯了皮肤瘙痒的感觉。
作为中国工业化的典型城镇,广东新塘顶着经济发展靓丽光环的背后,是纺织产业带来的环境污染之痛。
打版师的牛仔梦打版师期待的“爆版”,就是自己设计的裤子大卖。
阿发在2009年的一次“爆版”,一个月内就卖了5万条裤子。
新塘镇久裕村的打工者在简易的大棚下加工牛仔裤。这里随处可见手工处理牛仔服装的工人。从早到晚,都有工人把一堆堆牛仔服装装上货车。
阿发半蹲在地上,旁边还蹲着一个新来的打版师(样衣制版师)和拿样品的人,面前的地上摆了8个皮质的标牌,
就是缝在牛仔裤后腰上的皮质LOGO。所有人都拿眼看着阿发,在等阿发的意见。
沉默了一会儿,阿发指着“JMT MHZY”几个字母说,“这里改一下,字母一定要连起来,看着会活一点。”拿样品的人点点头,收了东西,迅速走了。
从广州向东30公里,坐40分钟大巴,就到了增城市新塘镇——全国牛仔裤第一名镇。全球每销售三条牛仔裤,就有一条来自新塘。
跨上当地最常用的公共交通工具——摩托车后座,花10块钱,摩的师傅就让我感受了一次魔幻之旅。
抱着陌生人的后腰,听着邓丽君熟悉的声音,“在你身边、我身边,路虽远,未疲倦,伴你漫行一段接一段⋯⋯”路两边的工厂招牌开始越来越密集,
几分钟后进入新塘镇东部的久裕村地界。只见路边布匹店的布匹都不摆在店里,而是当街而立,甚至挤满了人行道。在牛仔布的海洋中,摩托车腾挪而过。
没几分钟,又进入了工厂的海洋。
所有的工厂都一个样子,既不是几个人的家庭小作坊,也不是大规模、洁净、流水化作业的生产线。
一楼都是车库一样的敞开的大工作间,各色牛仔裤凌乱如山地堆在地上,店门口向街而坐的都是40岁以上剪线头的阿婆,再里面是熨烫的、打牛仔钉扣的,真正的制衣间在二、三楼。
而老板们和打版师们都集中在一楼和二楼之间自己搭出来的夹层里⋯⋯
一切亦真亦幻。30多年前,一个香港商人在新塘镇大墩村投资了第一家“来料加工”的牛仔工厂。现在,每天有250万件牛仔服,从几千家这样的工厂发出去,从新塘流向全世界。
阿发是大墩村晨鹏服装厂最资深的打版师,在这家专门做牛仔男装的工厂,已经工作了5年。
他拖着一双硕大、艳红的CROCS凉鞋,弓着背,在电脑上改着牛仔裤屁股兜上图案的设计。很快,屏幕上,雁飞状线条的两翼向下滑了几度。
一名工人正在一家牛仔洗水厂车间里干活。在牛仔服装的制作工序里,对水污染“贡献”最大的,莫过于染色和洗水的过程。
除了阿发面前对着的那面墙,整间屋子都被牛仔裤填满了,那些深蓝、浅蓝、深黑、深灰等各种颜色、纹路、面料的男装牛仔挂了三面墙,两米宽的版台上也堆满了牛仔裤。
几个服装设计师,也就是他们自称的打版师,像是被埋在了牛仔堆里。
有一天,一个东北老板推门进了阿发的打版间。熟悉新塘的老客户,都会习惯直接爬上楼梯,到一二层之间的夹层看货。
“7503,你们可以做到多少?”东北老板问。
“60吧。”阿发回答说。
东北老板摸着货号“7503”的那条深灰色的牛仔裤说,“洗水做得确实不错,但是你们家真的比别人家贵。”
阿发并不急着解释,先拿出几条款式相同、面料和颜色有点差异的裤子,这些会便宜5块或10块。“你看上的都是面料最好,洗水、颜色也做得最好的。”
东北老板点了点头,说句“再看看”,走了。
直接跟客户沟通,了解客户的喜好,这是阿发工作很重要的一部分。
每一个客户来询货,几个打版师都会在旁陪同,尤其是客户点了自己设计的版型,心里都会暗自期待“爆版”的到来。
在新塘,晨鹏服装厂算是中等规模,几十个工人,还有像阿发一样的5名打版师。
到底有多少工人在厂里做工,并不是衡量企业规模的重要因素,拥有几个像阿发这样的打版师,才是工厂实力的标志之一。
对于打版师来说,如果一款牛仔裤订数超过5000条,每多卖出一条裤子,他们就可以提成1毛钱。
他们所期待的“爆版”,就是自己设计的裤子大卖。阿发在2009年的一次“爆版”,一个月内就卖了5万条裤子。
新塘镇大敦村街头,随时可见制衣厂的招工广告。新塘镇数千家制衣厂家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打工者。这里年产牛仔服装3亿件,可带动就业22万人。
一年四季牛仔时装,每一季光从阿发手里出来的版就有80个。这离人们对国际牛仔时装大牌的认知相去甚远。
LEVI’S、CALVIN KLEIN、DKNY这样的大牌牛仔时装一年推出的款式,也没有阿发一个人三个月做出的多。
但像LEVI’S 501这样的经典款,热卖几十年在新塘也从未发生过。在晨鹏,卖得最好的款式也会在半年之后就消失了。
单款的销售量要是跟501相比,简直可以忽略不计。
新塘牛仔裤一直就没有什么太知名的品牌,所谓的几个全国名牌,对于大都市的人来说,也都是闻所未闻。
一旦有个叫小魔鱼的小名牌出现,满街上就会出现无数类似的牌子,小魔鬼、魔鬼魂、小费鱼⋯⋯所谓的打版师打新版、出新款,也都是各家大同小异。
所有产品都是主销二三线城市的批发市场,靠销量赚一些辛苦钱。开工厂的人越来越多,利润也逐渐摊薄。这种低水平不断重复的设计,一直是新塘牛仔发展的掣肘。
阿发是10年前进入这个行业的,在新塘几千个打版师里也算是资深。
21岁那年他离开老家江西,当时他在江西读完一个中专,学的是电子专业,但他并不喜欢,
跟着一个做服装的朋友到了新塘,在一家小服装厂里做车工。前3个月只能拿几百块钱,第4个月开始拿到1500元。
同时,他几乎学会了所有工序的活,也喜欢上了这个行业。于是,他又去广州白云服装培训学校读了两年半的服装设计,
从车工变成了打版师。毕业后,在一家厂里做了两年后跳槽到晨鹏,他的工资也从3000元涨到7000元。
每个月至少有两个周末,阿发都会坐上大巴去广州,到站西路的服装市场去看版,“白马”、“红棉”是他经常流连的地方。每年他会自费去两次香港。
2010年,他还去了一趟韩国,有机会去逛逛韩国的商场,看看他们流行的颜色、款式。逛服装市场,看别人设计的牛仔时装是他唯一的学习机会。
不过,对于巴黎、米兰、纽约这样真正的时尚之都,不要说去培训,就是去旅游,阿发连想都没想过。
绿色和平工作人员在新塘镇大敦村一条被污染的排水沟取泥样。这里的村民说,污染严重时,河水成了毒水,气味恶臭,如果不小心接触到皮肤还会发痒甚至溃烂。
新塘作为牛仔裤专业镇,规模让人叹为观止。全镇共有牛仔服装生产及关联企业4766家,占全镇企业总数的80%。年产牛仔服装3亿件,带动就业22万人。
全国60%的牛仔服装产自新塘,30%的出口牛仔服装来自新塘,产品远销几十个国家和地区。
在长三角、珠三角,遍布各种纺织服装加工的特色镇。有人把这样的小镇称为“时尚之都”,这让人依稀想起巴黎、米兰、佛罗伦萨。
但踏足新塘,才发现,它与真正的“时尚之都”相去甚远,且危机四伏:原材料上涨、资金乏力、不断上涨的人力成本、缺乏有品牌知名度的企业、设计水平低下,
更为严重的是,当地付出了沉重的环境代价⋯⋯这一切都让小镇步履蹒跚。而这些,恰是整个中国纺织制造业的一个缩影。
时尚后的环境殇
到底多少种有害物质会侵害身体,没人跟杨明讲过,这更增加了他的恐惧。
而厂里招进的工人,不签合同,没有保障。
从工厂排出的污水中充满了牛仔裤布绒,缠住了管道阀门。很多洗漂厂的污水直接排进水沟,最后流入东江。而东江则是广州数百万人的饮用水源。
16年前,董耀明(化名)还经常到家乡这条名叫东江的河流游泳。但自从有个香港老板在这里开了个最大的漂染厂以后,河里的水就开始慢慢变质。
现在,新塘靠打鱼为生的人几乎消失。
在董耀明的脚边,珠江的支流——东江正在缓慢流淌,靠近河岸的水已成了蓝黑色,伴随着这些深色水流的,则是一股奇怪的异味。
烈日下,董耀明戴着一副深色太阳眼镜,他用手指着我携带的卫星地图说:“这肯定就是在洗水(漂染)厂那一带。
除了那些染牛仔布的厂,其他地方排不出这么脏的水。染完色的污水就直接排出来,流进了东江。”
他所说的洗水厂,是东江边上新塘最重要的工业之一,它属于新塘发达的牛仔产业的一部分。
事实上,这个小小的新塘镇,已是全中国最大的牛仔生产基地,在中国(广州)新塘国际牛仔节上,有人曾提出了一句响亮的口号:“中国牛仔看新塘”。
不过与此相伴的,则是东江水质的明显退化。而发源于江西省寻乌县的东江,不仅对珠江水质有着重要影响,同时还担负着广州整个天河区数百万人的饮水责任。
正因如此,如今在新塘,让人担忧的是产业带来的环境污染和从业人员的健康隐忧。
董耀明记得,16年前,他除了可以带女朋友到东江去游泳外,
还在洗水厂里见识到了当时相当新潮的服装——牛仔裤是怎么做出来的:“那个时候的生活很幸福啊!下了班就和女朋友去江边,吹着风,谈着情,
有时候还可以到江里去游泳。但是现在,就算你给我钱叫我下水我都不干。”
说到这里,董耀明很热心地表示要开摩托车带我到河边去看看。伴随着发动机的低鸣,董耀明说:“现在新塘的牛仔洗水厂多如牛毛。
镇政府去年花大力气整顿了一次,拆迁了80家左右的洗水厂到新建的‘新洲环保工业园’。但是小的厂太多了,他们哪里会处理污水,都是私自排到河涌里。
假如前几天不下雨的话,你会发现河水就是蓝黑色的。”
经过泥紫桥,董耀明停下车,指着距离桥边20米的一条沉船说:“它在这里已经搁浅了至少5年。最初它是渔船,现在没有鱼了,船沉在这里也没人管。”
我发现,岸边堆积了不少蓝色的绒布堆,就像家用洗衣机里滤网里的沉积物一样。
下过雨后,蓝色染料流过的痕迹清晰地印在河涌边。近乎黑色的河水从沉船的尾部绕出来,缓慢地向南流入东江。
洗漂厂每天排放大量的污水。这些污水未经任何处理,便被直接排入东江。目前新塘镇拥有注册牛仔品牌1000多个,众多制衣厂家对环境造成的污染极为惊人。
大墩镇集体污水处理厂离泥紫桥不足5分钟车程。当我重复了三遍问题以后,
传达室的老大爷终于很大声地说:“我不知道你说什么,现在这里面已经没什么人了,我们已经停产差不多一年了。”
在牛仔行业,洗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。一条牛仔裤是高档、中档还是低档,除了面料、设计,最重要的是看洗水。
新塘牛仔的风头近两年日益被另一个牛仔镇——顺德均安超过,洗水工艺不如人也是重要原因。
但无论工艺怎样,作为产业链必需的一个环节,印染、洗水对于大大小小的纺织专业镇,都必不可少,但也最容易产生对环境的污染。
2010年11月,某NGO组织发布一项调查,在新塘有3个采样点,被送检的底泥样本中重金属铅、铜和镉的含量均超过国家《土壤环境质量标准》,
其中一个底泥样本中的镉超标128倍,而一个水样的pH值更高达11.95。
最初的洗染厂建在大墩村,污染了河流,当地村民意见极大。从2006年起,新塘镇开始大规模治理,逐渐将洗水厂、印染厂迁至新塘镇西侧西洲村的环保工业园。
不过,随着纺织产业转移到西洲村,这里的污染也越来越受到关注。绿色和平水污染治理主任赵琰说:“新塘牛仔产业最早从大墩村开始,但现在西洲取代大墩,成为污染投诉最多的地方。”
1996年的西洲村还土地肥沃,果树成林,是有名的鱼米之乡。而16年后的今天,西洲村几乎看不到农耕景象,取而代之的是工业园、油库、发电厂和污水处理厂。
新塘镇已发展为中国最大的牛仔服装生产基地,从上世纪80年代至今,已形成完整的产业链,纺纱、染色、织布、整理、印花、制衣、洗漂都能在镇里完成。
现在工业园的主干道上,锅炉轰鸣,硫化物气味刺鼻,部分工厂外的沟渠内淤积着蓝黑色的废水。
路边的树上都挂满蓝色丝绦,街上的尘埃也都是淡蓝色。打磨牛仔裤所产生的尘埃无处不在。村内五条主要河流,除了一条水质略好,其余均发黑发臭。
其中白江河最为严重,缓缓流动的河水有如墨汁,而河岸上是密集的民居。
在这些企业里工作的工人健康也令人忧虑。这些年轻人几乎百分之百来自外省,本地人宁可做2000元更累的活,
也不愿意做一个“危险”的工作。新塘镇户籍人口22万,而外来人口就达50多万。
在海洋洗水厂做工的杨明(化名),半年前还在浙江丽水的一家锁厂打工,工资每月只有2000元,他接到在新塘老乡的电话,说这里工资高,每月5000元。
“到洗水厂干了两个月才知道,印染、洗染⋯⋯厂里的工序要大量使用化学制剂,当地人告诉我,在这个行业做久的人生不出孩子。”杨明说。
杨明在厂里做的虽然是压皱这道工序,但是各个工序的人其实都在同一个空间内工作,
另外一个工序,当地人称为“喷马骝”就是在衣服上喷射高锰酸钾溶液,将牛仔做旧。有时要先喷后压皱,有时先压皱后喷,两个工序的人就挨着工作。
对于这种对人体有害的物质,工人根本毫无防护。
“夏天天热时,喷剂就弥散在空气里,我们皮肤上长满了红色的疹子。”杨明说。
到底有多少种有害物质会侵害身体,没人跟杨明讲过,这更增加了他的恐惧。而厂里招进来的工人,大都是临时工,不签合同,没有保障。
工资三个月之后才结清,就算发现了对身体有害,小杨也得被迫再等两个月。
在新塘镇,当地流行的一种说法是:“解决不了污染问题,在新塘送你一栋楼都千万别要!”新塘的高污染已经危及到广州市三分之一市民的饮用水安全。
更为严重的是,被污染的水体沿江而下,已威胁到临近及下游的东莞、深圳的饮用水安全。
杨明说,春节前一拿到钱,就决定离开。
在珠江三角洲一些工业发达的城镇,经济发展往往是以牺牲环境为代价。那些年轻的一代一出生就会发现,与他们相伴的只有被污染的水源、土壤和空气。